颓唐客。

你是胭脂色,我是颓唐客。

【48同城-照裴2】忆君王•合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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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 下篇看这里 @蒙面天涯 ,感谢蒙面劳斯的作图

* bgm:拜无忧

* 私设为主,部分融合历史

* 与 @麻辣小龙虾 劳斯的齐力有交叉,可配合食用

* 一周年快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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”越放旷潦倒,越深种情根。“

 


【壹】夜阑干

       烛火幽微摇曳,将孑然独立的身影徐徐拉长,偌大内室悄然无声,凄清月色自微开的窗牖渗入丝缕,予那被昏暗吞没的人如汪洋倒灌般无穷无尽的寂寥。朱厚照素日听惯了叩首山呼的“万岁”,唯有此刻方觉“寡人”深意。

       空有这山河浩荡,绵延千里,世间繁华,天下万民。

       不过孤家寡人。

       无一心懂他所思,无一人念他所想,无一处容他安身,无一怀等他深拥。

       朱厚照仰首怔望着弯月如钩,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散落风中。

       乖张暴戾,恣意妄为,随心所欲,荒淫无道……辅政三公痛心疾首下的霸道逾越、宦官随侍唯唯诺诺外的狐假虎威、市井百姓跪拜天恩后的咒骂痛斥。他似隐匿蛰伏的猛兽,冷眼旁观着这阳奉阴违,明敬暗讽的人间百态。

       他皆知晓。因他是这天地间的王。是明面的光,或暗里的恶,无一不入他双眼。蒙昧时盼清明,洞察后却只余叹息,羡那难得的糊涂。

       平稳绵长的气息倏地冲破寒风的欺袭落在他耳际,怅然若失的目光停落在榻上苍白瘦削的面容,似是游旅跨越了千山万水,终是窥得余生的归处。他先是讶然,而后松了那蹙起如山峦的眉峰,微弧的唇梢携了三分笑意。

       他避如蛇蝎的,未尝不是偏执渴求的。

     “倒是有趣。”

       辨明不得的情愫,留在身侧方能心安。

       夜漫长,任那破笼而出的心绪疯长,宿命为刀笔刻就的孽缘,借了那几分天意的光,凝结成淬了毒的果,妖艳盈香惑人来尝。

       他回首再望时,漆黑天幕撕裂出一道细口,尔后种种凄凉,皆随长夜而逝。

 

【贰】乱神息

       裴文德再醒转时已是一日之后,吸人精魄的妖邪自是不敌他体内流淌的神力,只是挟了那自称天子的人为质,倒显得束手束脚,有些棘手。情急之下神力耗费诸多,待那妖物灰飞烟灭后,紧绷的神志顿松,竟是晕厥了过去。长睡沉眠初醒,体力便恢复了泰半,自是安然无恙。他忆了一番前事,方才将视线自虚落实,这一看却是大惊失色,猛地起身茫然四顾。

  神霄绛阙,龙楼凤阁,袅袅香风,象床锦被。

  宫廷的传说荒诞离奇,向来是百姓津津乐道的谈资,无半分可信。裴文德匆匆几眼扫过四处,却觉莫名的熟悉,似乎他生来便居于此,安于斯。连同那纷纷扰扰,浑浑噩噩的旧梦亦无影无踪。只那恍惚的记忆如同晕了水的笔墨,模糊难辨更甚从前。

   “他倒是未骗我。”

  既是冤了那人谎称天子,已是犯了忌讳,昏睡许久不知此刻情形,且看自己于榻上安睡,不似被迁怒模样。几下思量终是难耐,脚步轻慢移至殿外,自有久候的宫人不待他开口便是一叠声的恭贺。

   “大人终于醒了,陛下挂念许久,每过一个时辰便差人来问。功高莫过救主,大人此后定是青云直上,仕途平顺,现已是侍卫骑军指挥使,可随驾陪侍,奴才在此恭贺大人了。”

  谄媚的笑脸看得裴文德心烦意乱,只随意颔了颔首谢过这宦官的拍马。

   “却不知陛下在何处,累了圣人牵挂,裴某自该叩首谢恩。”

  那黄门闻言便明这裴指挥使尚未知晓天子私下行径,只看陛下对他多有念及,巴巴唤了人一趟又一趟,想来圣宠正隆,倒不如卖他个好。

      “裴大人有所不知,陛下平日里除了宫外,便是在豹房,不喜俗事打扰。不过若是大人前去,想必是无妨。”

 

【叁】惊心魂

       饶是裴文德来时听那小黄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,将这豹房说的是天上有地下无,终是抵不过亲眼而见的震撼。

       朱甍碧瓦,瑶台琼室自是不奇,妓院的淫艳奢靡,佛寺的庄严肃穆,校场的刀光剑影竟融聚一处,又泾渭分明。朱厚照汇天下万物于此,生造了个逍遥浮世。

       朱门酒肉臭,路有冻死骨,这龙城的繁花似锦,如一道天堑将他处的荒凉远隔千里,卑贱如蝼蚁的哀泣可曾直达天听,这高高在上的天子可见过那人间疾苦。声声鄙夷咒骂在他耳中肆虐,心肺都似攥碎搅作一处,痛得面容苍白,难以前行。

    他不愿那人被世俗沾染半点污浊,应是清明磊落,万民敬仰。

       裴文德痴愣止步,惶然这突如其来的维护与暧昧难言的情愫。分明仅见了一面,甚至往日也曾怨过他的荒唐无度,为何此刻仅是念起,便不可忍受?

       他只当自己无悲无喜,如那寺中的僧侣,不知来处,不解归路。唯有那神秘的二仙、失落的宝灯、零碎的回忆印证着他尚是这痴留人间的落拓客。

       待那黄门不解地催促了十数声,他方如大梦初醒,背脊已是冷汗淋淋,眼底笼罩的迷雾仍未褪去,只得暂且压下,端整衣着静候天子。

       裴文德请人通传求见时,朱厚照正手执碧玉觞,尽饮秋露白,醉枕娈童而卧,高台之上是古琴泠泠,泛音悠悠,是鸣钟击磐,酣歌恒舞。这一派歌舞升平戛然中断,他却也不恼,倒像是等了这一刻许久,竟有些隐隐期待。

  “日后不必禀报,准他无旨觐见。”

  刘瑾登时大惊,思忖片刻却也释然。天子素来随心随性,因着救驾之功便高看一眼也是寻常,何况他早已将此人暗自查个底掉,道其心性耿直,绝非阴险狡诈,心生七窍之徒,虽不好拉拢,亦是不足为惧。

       他躬身应是,自去了殿外传旨,未曾留意那慵懒倚榻的天子漆眸之中,一闪而过的寒光。

 

【肆】波光潋

       裴文德接了旨意疾行入内,他来得匆忙仍是身着旧衫,衣摆扬起浮现点点血痕。醉眼朦胧的君王闻声侧首,只见逆光之中一人信步而来,隐约是青衫曳地,鸾姿凤态,他卑微伏地仰视,坠入一双似潭深目。那人一颦一笑,只叫心魂颠倒。

     “臣裴文德叩见陛下。臣微末之身,官职卑微,是以未识天颜,冒犯陛下。陛下不予降罪,却以高位待之,臣感念于心,只臣樗栎庸材,且心在原职,唯恐陛下赏识之心落空,特请陛下收回成命。”

       听他一番絮言,朱厚照已是神思回转,只当自己是醉后荒唐。睨着堂下稽首跪拜的身影,眼前却总闪过他那日一言一行,道句胆大妄为也不为过,只一片赤诚执着之心,却是难得,若能为己所用,何愁大事不成。

       他心念百转千回,独是刻意避开那夜不为人知的绮思,隐晦秘辛,总不容于青天白日。羽翼未丰,何敢叩问心之所向。

     “心在原职…倒也简单,朕便任你为缉妖司统领,裴卿身手了得,又精通法阵,这京中魑魅魍魉,妖邪阴孽皆难逃你手。保京都平安乃头等要事,重中之重,爱卿莫要推辞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裴文德未料有这等转折,一时失了方寸,逾矩怔看着榻上的人。天子似是被这呆鹅模样取悦,微醺醉眸蒙了些许笑意。不若那视于人前的假意嬉笑,只噎了那人一句这般微不足道的小事,得意的欢喜就一路落到了心头。

       朱厚照不得‍不认,遇见裴文德后的反常太多。他能韬光养晦,在那疏懒示弱背后密谋大事,亦能声色犬马,在这宫闱幽深之中穷奢极欲。可他控制不了靠近裴文德时,那来势汹汹的心动,险些撕裂他精心画就的面皮。

 

【伍】暗潮生

       他赐了跪地的人平身,散了这满室的喧嚣。待那隐于御笔之后的暗室徐开,不出所料地瞥见裴文德满脸的惊诧失神。朱厚照眉眼带笑,摊开的掌心重重拍在了他僵挺的肩头。

     “裴卿没想过吧,这皇城西北的高楼不止是欢场淫地,亦掩埋了这安逸之下的暗潮涌动。”

       那密室甚大,抵墙的漆柜有层层暗格,这朝中百官,京城世家,市井贫民,甚至武林势力都尽在掌握。他来不及平复这颠覆认知的震撼,朱厚照便状作无意地添了一句。

      “这样的密室,不下百间。豹房之下,犹如迷宫。”

       裴文德更觉不解,天子分明心存鸿鹄远志,缘故故作怪诞无道之态。

       风炉上的清茶已沸,馨香四散,朱厚照屏退左右,只取了茶盏一二斟满。 

     “昔年山河飘摇,风雨如晦,皇考临危受命,力挽狂澜,经年累月殚精竭虑,尚是壮年阳寿已尽。他在位时多方势力彼此牵制,竟是难以施为。且不论世家大族的咄咄逼人,只那宦官专权,便是久存恶疾。朕彼时不过是任人摆布的傀儡,大权旁落却无可奈何,若不是这般荒唐放肆,怕是性命也难保。幸得先皇曾暗自培养一股势力,助朕建就这豹房下的间间暗室。”

       朱厚照抿了口温热的清茶,见那人眼中竟是久违的赞许,寡淡的面容亦添了些鲜活,倒像了几分庭前盛绽的桃花。长睫微落晕了片暗影,将那灼灼目光掩去。沉静如水的人只消得一眼便安浮躁,再看却又乱了心神。这样的人,当真抓的住吗?

       他痴痴看着,少年心性便无端上头,匆匆移开的眼神蕴了欲盖弥彰的赧然。裴文德只顾垂首啜饮,暗自消化那天子截然相反的言行,不曾见得朱厚照失态的一幕。

 

【陆】诛宵小

       他终是松了口气,献宝似地又拉裴文德去了别间。

      “朕再领你去见几人,皆是朕的心腹,个个芝兰玉树,堪称国之栋梁。”

       朱厚照笑指着那当中一身布衣却气质出尘的人,“这人可是个中翘楚,余姚的王阳明,二十八岁便是二甲进士。本是前程似锦,奈何啊,竟是触了司礼监掌印太监的逆鳞,朕颇为赏识,派暗卫救下了他,安置在此处。”

       裴文德听他此言尽是戏谑,只道这人定是皇帝亲信,又于市井之中听得此人几句传闻,敬他上疏论救肱股之臣的大义,正色抱拳却是行了江湖礼节。

     “某裴文德,见过王先生。”

       王阳明受了龙恩浩荡,居于此处许久,自是与天子多了几分亲近,又是洞若观火明察秋毫,虽窥出几分不同寻常,倒也并未点明,只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了裴文德几眼,后颔首回礼,以眼神与朱厚照往来几番,这才将秘事娓娓道来。

      “杨一清昨日来信,道大事将成,张永待叛乱平定便借机回宫,只怕刘瑾得了风声,恐他性命难保。”

       朱厚照不慌不忙地把玩着腕上玉珠,却也不提片字,只点了那角落里执书修习之人。“朕观元若这一副胸有成竹之态,不知有何高见啊?”

       裴文德见那人起身方睹得其面容,不同于天子凛然逼人的贵气,他却是温润如玉的端方君子。又听闻朱厚照近于耳际的低语,明了这人乃是齐国公府的小公爷。

       他刻意压下那因灼热的呼吸喷散在颈间而生的缠绵旖旎,耳根徐徐晕染的殷色却无处遁形,自是取悦了倚在他身侧的帝王。裴文德想起那人在殿中怀拥娈童的浪荡不羁,与此时却极其相似。一时一股似羞似怒窜上心头,他深吐一口浊气,斩断悄然滋生的些许荒唐情思,再不去管那浪荡子如何揶揄调笑。

      “臣以为,张永归京途中定是危难重重,有暗卫相助倒是不足为惧。只那刘瑾若是趁他进宫面圣之时,找了个借口将张永先行扣下,只怕回天乏术,前功尽弃。为今之计,一是将禁卫军偷梁换柱,断了刘瑾的羽翼。二是着个能拖住刘瑾的人,张永便趁此机面见圣上,揭露刘瑾种种罪状。三是暗中围住刘瑾府邸,防他毁了罪证。”

       在座几人思忖片刻皆颔首认同,且那拖延时间的人也达成一致。地位足以与刘瑾交谈,拖他片刻,又并未交恶甚至常有往来的,唯一人耳。

    “李东阳。”

       裴文德再见刘瑾时,他已是陷身囹圄。洋洋洒洒十七条大罪骇人听闻,罄竹难书。纳贿自肥,权倾天下终不过水月镜花一场空。天子一怒似携雷霆之势,竟是亲自出马带兵抄了刘瑾的家。

       朱厚照长身玉立,负手仰望着赤门高悬的匾额,铁画银钩,塗以金粉,早知刘瑾家产颇丰,却不知是如此泼天的富贵。百万金银搬了一整日,宝石玉器不计其数,伪玺更是藏匿在房中密室,连那平日里常用的折扇,也藏了匕首暗器。

       朱厚照气极反笑,接过端详了许久扔向旁侧门神一般的裴文德。

  “瞧瞧,狼子野心,图穷匕见。只这扇子倒是好,做个更精巧的,朕带着防身。”

       翌日朱厚照便下诏赐刘瑾凌迟处死,受千刀万剐之刑,黎民百姓凡心存怨怼者皆可出手。

 

【柒】酩酊语

      菜市口的血腥污浊自是传不进九重宫阙,百姓口中圣明的天子此刻正如耍赖的稚童,缠着裴文德酣畅痛饮,醺然耳热后硬拽着裴文德屈身上榻相对而卧。

     “听着一帮迂腐文人每日道些鸡毛蒜皮,好生没趣。不过裴卿若是日日这般陪朕,朕自当勤勉政事,做你心中的明君,如何?”

       裴文德垂睫不语,心下却是波涛汹涌,已是见惯了天子没个正形,又知他所喜乃是一贯自持的自己难得失态的模样,并无其他。同他豹房之中圈养的“义子”一般,并无其他。他反反复复咀嚼这四个字,直到那浸了欢喜的心头也漫上丝丝苦涩,唇角微扯生挤出一抹僵硬的笑意。

      “陛下莫要取笑微臣,臣知陛下凌霄之志,心存鸿业远图,定能勤勉敬慎,还天下太平盛世。”

      朱厚照闻言却不出声,只凝神紧盯着他不放。那目光咄咄逼人,穷追不舍,窥探着他冠冕堂皇的背后不敢面对的真相。清浅的气息萦绕在裴文德的鼻尖,似于虚空形成一道屏障,将他牢牢锁在身侧。他竟不知不觉懈了心防,醉意上头,放任自己沉溺,不知今夕何夕。

       朱厚照眸中厉光柔化,趁他入眠之时曲臂轻拥人入怀。裴文德已是睡熟,错过天子轻声哼吟的小调,错过他指尖抚过眉眼的温柔,亦错过薄唇贴覆辗转流连的缠绵。

       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。率土之滨,莫非王臣。便是让裴文德入了豹房,他也唯有生受的份。可朱厚照不愿,他越是放浪形骸,内心就越空虚。天下之大,他竟觉无处容身。如今却是鱼向水,鸟投林,一粒石子入了千尺潭,激起涟漪阵阵。他贪裴文德一腔真心,图他陪自己安度一世。

       问世间情为何物。

 

【捌】帝王威 

       朱厚照似是铁了心般,裴文德在宫中一日,文武百官便可在太和门前候来他们的天子御门听政,裴文德若是陪驾歇了龙榻,他就是个宵衣旰食的明君。一来二去裴文德丝毫无招架之力,只得堂而皇之地道一声是为国为民。

    可他侧首时瞥见本该心无二用批阅奏折的君王搁了朱笔,屈腕抵额看了他不知多久,那一颗“为国为民”的心倏地猛跳,一时间忘了甚么家国天下,甚么忠诚大义。

       他想,或许这样,也没什么不好。

       朱厚照“此战大捷”,正欲一鼓作气攻略裴卿,转眼隔日的朝堂上,他口中的“迂腐文人”就开始折腾。

       三朝元老自列首颤巍巍走出,手执象牙笏慷慨陈词,道裴文德一个外臣,竟在宫中久住,于上不合祖宗规矩,于下祸乱朝纲法纪,生怕火候不够还要死谏,直要往那盘龙柱上撞。朱厚照却是一反常态,绛纱袍袖一甩便下了龙阶,扶起众人簇拥劝慰的那位义愤填膺的老臣就要厚赏,满朝文武愕然大惊,只道这天莫不是要变,恣意妄为的帝王竟也听得人劝。

       朱厚照先是好生夸赞这老臣一番,直说得他飘飘然,正要作出一副谦虚姿态,却见天子话锋一转,责起自己的不是来。道那缉妖司统领裴文德一有救驾之恩,二有卫京之功,三有伴驾之劳,却至今没个像样的府邸,天子失察,才叫忠臣受了委屈。幸得老大人今日冒死进谏,点明朕的错处,实乃赤胆忠心,是朕之幸,是社稷苍生之福。随后传下旨意,则那皇城边上的一处四进宅院赐予裴文德,又亲定了府邸之名——“镇国府”,是因裴文德救驾辅佐之功堪称镇国栋梁。又赏了那老臣诸多金银布匹之物,直叫那噎了半口气不上不下的老大人片语难言。文武百官瞧着朱厚照那似笑非笑,难辨喜怒的眼神心头一凛,年轻的天子看似玩世不恭,却最是心狠手黑。上承天意,下御万民,顺其者昌,逆其者亡。你若是不触他逆鳞,大家相安无事,他还能给你扮个明君玩玩,你若是惹他不快,他有的是办法教你生不如死,是以都认了命般不发一言。

       朱厚照亲自操刀督造府邸,楼阁重重锦绣成堆,奇花异木扶疏有致,若不是裴文德阻拦,怕是那豹房里的异兽珍禽也要拉来填了园林中的空处。又御笔题匾,镶嵌珠玉悬挂在门屏之上。镇国府甫一修缮完工,朱厚照便拉着裴文德小住一阵,过足了远离深宫牢笼,畅享天地自然的瘾。

       清辉泻地时,他拥着裴文德一夜安眠,再无寂寥。

       此心安处是吾乡。

 

【玖】误君意

       寒来暑往,斗转星移,时光如白驹过隙,转瞬已过两载。

       朱厚照与裴文德之间似是有种不必言说的默契,你来我往皆是心有灵犀。这个方才抬首,那个已是端了盏茶来,温度合宜,清香四溢。那个初初抚额,这个便捏了那酸胀的穴位,顿时疼痛就消了大半。两人竟如寻常夫妻,无需多话就熨帖满足。

       朝堂之上,正值盛年的君王将权力尽握在手,大刀阔斧,整饬纲纪,知人善任,爱恤民命。如今已是海晏河清,国泰民安。

       裴文德这两年也曾于深宫之中寻那仙灯踪迹,然而不论是问询黄发鲐背的宦官宫女,亦或行遍坐拥百城的藏书楼,皆无半分蛛丝马迹。夜深梦来也未再见过那神秘的二仙,是以时日渐久,裴文德也停了寻觅,想是缘分未至,且看天意。又觉是大梦一场,不甚真实。

       有道是太平久了就易起波澜,朱裴二人忙时便歇在大正宫,闲时就同去镇国府,形影不离,日夜相随。此处涝便有他处旱。那宫掖之中独居的嫔妃自是不忿,这日趁那裴文德不在宫中,端了盅称是亲自洗手熬作的羹汤,华服逶迤曳地,纤身细腰不盈一握,一双含情目更是媚意天成,莲步轻移带起香风阵阵。樱唇轻启诉了几声衷肠,又斜卧天子怀中欲喂他甜汤。

       裴文德此时大步流星而来,一声“陛下”在口中转了几圈已是走了音,慌乱间只顾匆匆下拜,将那扎眼的一幕逐出脑海。嫔妃恼他坏了好事,言语间多有讥讽。朱厚照观他不动如山,暗骂声不妙,眼巴巴捂了两载,如今怕是又要结成坚冰。

       他斥骂嫔妃令其退下,又降了位分责其安分度日。待得室内香气渐消,裴文德仍是单膝跪地不言片字。朱厚照轻叹一声近前扶起,“你知朕心意…”

       裴文德后撤一步,转眼之间二人已是咫尺天涯。唇侧现出的嘲讽意味,却不知是笑何人心痴。

     “裴文德只知忠君,从未肖想过其他。”

     “只知忠君?好啊,朕便赐你饮了这盅甜汤,一滴都不许剩!”

 

【拾】巫山云

      裴文德只道朱厚照此举甚是过分,他明知自己“问心有愧”,这嫔妃讨好他的羹汤,却用来这般折辱自己。甜得发腻的黏稠液体顺着喉咙淌下,本是冷若寒冰的身躯竟是如火燎原,启唇吐出的尽是热气。

    朱厚照早算准了此状,那加了料的甜汤,不过是宫闱之中难上台面的算计,裴文德这般铮铮铁骨,何尝懂过那绕指柔。

       不懂才好,不懂才给了侵略绝佳的借口。

       红烛摇曳人影婆娑,垂落的帘幔遮不住那帐中的激烈。炙热掌心爱抚过每一寸肌肤,男儿郎自是比那女儿家更受得住恩宠,瘦劲修长的双腿恰能盘住驰骋的腰身,龙根似那杀伐成瘾的将军,一刻不停地肆虐温软的幽境。冷若冰霜的人一朝尝了甜头,竟是比他这久经风月的人还要贪心,胸膛紧紧相贴容不得半分缝隙。起起落落间任那琼浆玉液淌流湿了满榻。春风一度,胜却无数。到后来已不知是药性作祟,还是那情压抑得太深太苦,饶是龙榻砰砰作响,身上大汗淋漓也不予顾及,待得东方大白方才停了攻势,匆匆唤了宫人备水胡乱擦拭一番,便又相拥而眠进了黑甜乡。

       裴文德再醒来时,就落入了一双潋滟的清眸。他尚在呆愣时,朱厚照嗔了他一眼,照着那风尘人学了一番矫揉造作。“公子昨夜好生厉害,竟压着奴家动弹不得,如今腿还酸着…”

       裴文德愣怔地摸了摸自己酸胀的腰腿,身后那处也觉火辣辣地发疼,又瞧了瞧那人一副神清气爽模样,终是懂了何为倒打一耙。咬紧了牙根却难发一言,他倒是想起,昨日确是他将朱厚照压在桌台,那温软的唇甫一碰覆就失了理智,至于后来缘何来了这寝宫,又于这龙榻上荒唐一夜,他想破了头也未得答案。

       朱厚照倒是一副要他负责的无赖状,十指紧扣着不容他逃脱,抵着他额又蹭了蹭鼻尖,轻声道着深埋了几载的心意。

     “文德,朕心悦你,这两年朕不曾碰过别人,朝朝暮暮都只陪着你。你也喜欢朕,朕知道。”

     “留在我身边,一辈子陪着我,行不行。”

       骄傲的帝王说到最后已换了自称,虽是商量的口气,那话语中的情意却重似千钧,裴文德不得血肉之躯,区区凡人,也有喜有悲,有爱有痴。

       得一人如此,夫复何求。

 

【拾壹】风波起

       有情人眼中的时日总是沾了蜜,恨光阴如梭,又沉溺其中。

       含章七年的秋天,匈奴铁蹄踏过玉门关隘,兵临凉州城下。城中守将携了军报八百里加急,一路上连跑死了几匹马疾奔至京城,直跪在天子脚下求讨援兵。朝堂顿时如同锅沸,文官皆是痛斥蛮军狼子野心,不自量力,武将更是暴跳如雷,争请出征将那嫌命长的单于活捉了来。

       朱厚照倒是安坐台上,把玩着那悬于鬓侧的琉璃珠,看戏般睨着底下的沸反盈天。齐衡前时已自请驻守边关,道那匈奴蛮子蛰伏三十载,如今已是兵强马壮,蠢蠢欲动,自当有所提防。齐衡的本事他自是见过,文韬武略难逢敌手,且他又有不得不去的理由。那含章元年便离了龙城的小王子,至今仍是下落不明。既然中原难觅其踪,说不得就在番邦之地。他既得了有情人,也盼这天下皆是眷侣,岂有不应之理。予他令牌一枚,可行先斩后奏,调兵遣将之事,又派了暗卫数名一路相护。

       是以他暂且按兵不发,只时刻盯着边关近况,日日须得通报三次。不过几日便传来捷报,齐参军一夜之间逼退匈奴几万大军,又生擒了小王子,现正押解回京,交予天子发落。

       朱厚照将那捷报重重拍在案上,朗声大笑甚是开怀,连声笑道那齐元若果真不负他望,堪称护国柱石。待那裴文德脸上亦是与有荣焉后却是话锋一转,轻挑的眉峰皆是揶揄神色。裴文德知那帝王又要同他说甚秘辛,堂堂天子倒像个长舌妇,尽拉着他絮叨些家长里短,只那说笑时神采飞扬的眉目却是甚为…好看。

     “裴卿可知,这小王子是何人。纵你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来,朕敢与你打赌,这小王子定是元若的心上人!”

       裴文德未料还有这番纠葛,来了几分兴致侧耳听着那段青梅竹马的陈年往事。

     “朕那时爱凑热闹,也偷溜出宫去过几次盛家的私塾,伯力与元若甚是要好,他离京之时元若还大病了一场,痊愈后瞧着无虞,可朕看他那心像是空了一样。彼时未曾遇见你,不知情为何物,此时此刻以己度人,想必元若正受煎熬。”

       裴文德自与朱厚照心意相通后,那铁石般的心肠也软化了诸多,何况这几年与齐衡共为天子近臣,私下里也多有往来,更是多了几分同僚情谊。他想起与朱厚照互相试探的过去,倒有了个绝妙主意。

     “元若既是如此痴慕那小王子,却不知那小王子对他是何情意。陛下不如试探一番,先以生诱之,再以死逼之,想必能试出些端倪。”

       天子也道裴卿与朕心有灵犀,竟是想到一处,二人又是一番缠绵,只待旦日会会那为情所困的齐元若。

       静等了几日伯力仍是不肯松口,朱厚照见他允了那厮生机,却撞上个油盐不进,半嗔半恼下了死令,不待齐衡苦求就赶了他出宫,怒气冲冲进了后殿,接了裴文德递来的凉茶一饮而尽,拂袖破空甩碎那袅袅袭来的香气。

     “当真不知好歹,也不知元若看上了他什么!朕这便斩了他的项上人头,也好断了元若的念想!”

       裴文德待他尽发了火气,才将原本的计划道了第二步。“若非临到死关,又怎能逼人看清内心,破釜沉舟。”

       是以无论那齐衡如何端跪在太和殿外无声求赦,朱厚照皆作不见,由他跪去。翌日深夜大雨滂沱,口是心非的朱厚照终是难以安眠,暗中派人将这桩事当成酒后谈资不着痕迹地传入那天牢之中,又唤了裴文德前去激那呆子几句,暗示他休要在此做无用功,狱中守备刻意松懈,他只管劫了那伯力出逃,后事尽不必相顾,此后山高水远,盼他有人相与立黄昏,有人问他粥可温。

 

【拾贰】天涯远

       又过两日却是全无消息,天子匆匆散了早朝便倚在那高楼之上遥望着菜市口,一颗心竟是如同油煎。午时三刻过后,裴文德行色怱怱,面有忧色。只道那齐大傻子兵行险招,竟去劫了法场,此刻已飞骑出城,想是向着玉门关去了。朱厚照怒击城墙数下,又倒吸了好几口凉气,这才缓过神来。

     “裴卿,兹事体大,须得你亲自前去。不论如何,先将元若带回来,唯有戴罪立功,朕方能堵住那悠悠众口。今日早朝,兵部八百里加急,匈奴单于溘然长逝,大王子乌维继承王位。昭告匈奴各部,将伯力逐出草原,余生不得归乡。匈奴此番必定内乱,让齐元若回京领罪,朕借机派他出使匈奴和谈。至于那伯力,你带他出关寻个去处安置,元若如能平安归来,朕便成全了他二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裴文德自是领命前去,疾行千里在一处小镇追上了策马逃亡的齐衡与伯力。一番打斗刻意相让,又独自寻至他二人藏身的客栈,将天子一番良苦用心尽数告知,齐衡感叹天子的情深意重,从容随队回京领罪,裴文德自领着伯力出关去了处汉匈交界的部落。待他风尘仆仆回了龙城,朱厚照已是生压下铺天盖地的弹劾,任命齐衡为和谈使臣出使匈奴。若能成就大计,自是功过相抵。

       光阴荏苒,一载须臾便过,匈奴内乱已平,和谈业已促成,齐衡辞了高官厚禄,叩谢隆恩,又跪拜双亲许来日必归,而后驾马离京,自奔向那沃野千里的茫茫草原。

       朱厚照和裴文德同立在城墙之上,远眺那金乌西沉下渐行渐远的身影,垂于身侧的手掌十指交握,齐齐道声盼君珍重,而后相携归返。

 

【拾叁】梦醒处

      含章九年元月,正值瑞雪好丰年,百官朝贺过后,天子封笔暂休,普天同贺新春。后宫这几年已是形同虚设,朱厚照索性力排众议遣散了大批心向宫外的嫔妃,少许想留在深宫的,也不曾短了用度。

      卸了帝王的重担,与心爱之人在亭中对饮,酒过三巡后,更觉畅快淋漓。远处大正宫内花灯簇拥如满天繁星,殿前银花火树,华光熠熠。裴文德倚廊笑看那“纷纷灿烂如星陨,霍霍喧追似火烘”,明灭间眸若清泉,映出一片天地绚烂。朱厚照不曾留意那焰火是何等风华,眉间心上只容了一人,侧首望去,只觉浮世万千皆不敌他。

      他想他勤勉政事,他便给他个太平盛世。

      失神之际声声惊呼席卷而来,朱厚照转身回顾,只见大正宫火光冲天,竟是宫人玩灯不慎走了水。他却也不恼,唤了人去救火,拽着裴文德连连戏笑。

     “好一棚大焰火!天佑我朝来年风调雨顺,红红火火!”

       裴文德无奈摇首,既服他心大如斯,又叹他仁厚善良,未要了那宫人性命。正要开口劝他另则别宫暂歇,却见宫廷之上一道异光直冲云霄,霎时天色大亮竟如白昼,刺目的浓雾正中团晕着七彩云霞,一座明黄金托底座,清透如薄冰的琉璃灯悬于半空。

       裴文德怀中的扇骨亦是泠泠作响,那消逝了几载的仙音又缭绕在耳畔。似是虚幻一场,又如大梦初醒。

   “寻那明黄的金托薄冰似的琉璃灯,此物名唤镇魂灯。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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